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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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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烏雲遮月,落雪泠泠。

在這透骨奇寒時節,又過醜時,萬家燈熄,唯沈府一片燈火通明。只因明日是立後大典,而這皇後人選正是沈家的小女兒。

八年間,沈家竟是出了三任皇後。

此等榮耀,沈家卻無半點喜氣。那掠過枯枝的淩冽寒風中,甚至夾著壓抑的啜泣聲。

“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魔,要這樣罰我們?”沈夫人望著寶瓶裏的紅梅,失魂落魄,哽咽的聲音裏裹著絕望。

沈元宏背對著自己的夫人,站在窗前。半晌,他才沈聲開口:“這是喜事,莫要哭哭啼啼!”

“喜事?”沈夫人一下子站起來,悲痛難捱,“兩個兒子戰死疆場,屍骨無存。阿荼以身殉國,阿菩被毀姻緣強納入宮血枯而終。現在連阿茴也要送進宮受苦!”

沈元宏閉上眼睛,握著拐杖的手緊了又緊。

沈夫人提高了音量,近乎嘶吼:“阿茴是我們最後一個孩子了!”

“莫要再說了!明日吉時萬不可拿出一張哭臉!”沈元宏握著手裏的拐杖,用力點了點地面。

沈夫人跌坐回椅中,心下惶惶,無聲落淚。

片刻靜謐後,沈元宏拄著拐杖,推門出去。一出了屋,寒風刀子似的往他身上割。沈元宏全然顧不得,大步往外走,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……

雪天地滑,他手中的拐杖終是打了滑,整個人狠狠地摔倒了。

跟在後面的忠仆想扶不敢扶,默默低下頭。

沈元宏大口喘著氣,沒急著起來。他擡起頭,任冷雪落在臉上。

倘若還拿得動刀,今日就算是背上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,做了反賊又如何?即使……他曾拿命來守這山河。

可是,他老了。

別說刀,就連拐杖都快要握不住了。

或者……倘若他的兩個兒子還活著,今日定然也護得住他們的小妹妹。

沈家父子英勇忠烈,為國賣命一傷兩亡,最後竟護不住後宅女眷。他舍命拼前程最初所為的,不過妻兒衣食無憂。假如知道最終落得今日子女一個個慘死的下場,他寧願不曾從戎,未有戰功!亦不會從小教兩個兒子報效朝堂。

“父親!”

聽見小女兒的聲音,沈元宏的身體僵了一下,他不想女兒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,試了兩下,卻並沒能站起來。他咬著牙,腮幫子崩得緊緊。

沈茴提裙跑來,費力將父親扶起。然後她在父親身前蹲下來,素白的小手仔細去擦父親身上的雪汙。

“都已經這麼晚了,又天寒路滑,父親還是早些歇著才好。”沈茴擡起頭,露出一張般般入畫的芙蓉面。鮮紅的兜帽越發襯得她明眸雪膚,姿色天然。偏偏她年歲還小,明眸不染塵雜,帶著一抹幹凈純粹的稚氣。

望著小女兒乖巧的樣子,沈元宏將她拉起身,苦澀叮囑:“明日莫要出差錯。”

“女兒曉得。”沈茴溫聲回話,臉上掛著淺淺的笑。

沈元宏瞧著女兒無憂純稚的樣子,更是心酸。他壓了壓情緒,才繼續開口:“陛下……喜怒無常,阿茴要保護好自己。”

沈茴點頭。

她知道,這人間帝王是多麼昏庸淫暴。她輕輕垂下眼睫,藏起眼中的厭惡和恨意。

“我扶父親回去歇著。”

沈茴給父親母親做了小襖,千趕萬趕在入宮前做好,親自送來。

明明沈夫人為了小女兒哭了半宿,見小女兒過來,反倒立刻擺出一張慈愛溫柔的笑臉,千言萬語也不過囑她照顧好自己。

實在是太晚了,沒說幾句話,沈茴便得回去了。

“阿茴。”

沈茴轉過身,擡手扯高兜帽,擡眼望向站在檐下拄拐的父親。雪越下越大了,落在父親斑白的鬢邊。

“陛下早年尚非如此,都怪司禮監的那群閹人……”沈元宏說得憤恨,卻又嘆了口氣,頹然道:“莫要仗著皇後身份欺辱那群閹人。尤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。”

沈茴點了下頭,緊接著又一次重重點頭,把父親的話記在心上。

其實,就算父親不說,她也曉得。

——這天下誰又敢招惹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?江山萬裏在他腳下,皇族帝王不過他的籠中雀。

他就是人間惡鬼,是活的邪魔。

·

翌日,天才蒙蒙亮,整個沈府掛起大紅的燈籠,目之所及,一片鮮紅之色。遠處山雪相襯,更顯得喜氣溢溢。

沈茴坐在鏡前,由著宮婆為她梳妝挽發。

兩個丫鬟站在寶屏旁竊竊私語。

沈茴收起思緒,轉眸疑惑望去。

大丫鬟沈月立刻疾步走過來,俯身在沈茴耳邊小聲說:“表少爺昨晚連夜走了,也不知道去了哪裏。”

不由地,沈茴眼前浮現表哥蕭牧那雙通紅的眼睛。

“阿茴,哭什麼?你的兩個哥哥不在了,不是還有我嗎?”

“阿茴,保護好自己。”

“阿茴,你等我。”

表哥的話再次跳進沈茴的耳中。沈茴迅速閉了下眼睛,忍下眼中的酸意。

所有人都叫她保護好自己。

她會的。

·

鳳輿在儀仗的簇擁下,穿過都城,入了宮,在正殿停下。沈茴將手搭在宮嬤的小臂上,緩步拾階而上。

鳳冠珠簾輕晃,割亂視線,沈茴望向高處的帝王。

皇帝眼底一片青色,那是重欲留下的痕跡。可即使這般,尚能瞧得出皇帝年少時的俊朗神姿。

沈茴終於走到高處,立在皇帝身側,望向下方烏壓壓的人群,聽著百官拜賀之聲,久而不歇。

冊封禮畢,在樂部奏樂聲中,沈茴轉身,往皇後所居的永鳳宮去,最終坐在繡滿金絲翔鳳的大紅喜床上。

她擡眼,打量這永鳳宮。

這洞房之禮本該在永鳳宮舉行,可皇帝已多年不曾踏足永鳳宮,到了吉時,令皇後沐澤之後,再往元龍殿承歡。

聽說,這永鳳宮是皇帝為她長姐所建。

聽說,她的二姐正是躺在這張床上,流盡最後的血,耗幹最後一口氣。

沈茴搭在床沿的指尖顫了顫,心尖尖跟著疼了一下。她細白的手指慢慢蜷起,悄悄攥起了拳。遮面的珠簾遮住她微微泛紅的眼睛。

她先前還可以眉眼含笑讓家人放心,如今真真離了家獨自困在這紅墻深宮裏,那深藏在心底的懼意才慢慢開始暈開。

畢竟,她不過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罷了。又因幼時體弱跟著外祖母生活在江南小鎮,這京都的勾心鬥角權貴嘴臉,實在是接觸的不多。

宮嬤進來,畢恭畢敬行了跪拜之禮。宮女魚貫而入,皆雙手捧著一幹巹禮之物。

沈茴心頭一緊。

皇帝荒淫,宮嬪不盡其數,宮婢臣妻隨意采擷。民間暗傳皇帝早就被女人榨幹,更甚有人傳皇帝早晚要染了臟病,斃在女人身上。

這樣的帝王,又害死了她的姐姐,即使如今遵旨當了皇後,沈茴又怎麼可能歡喜溫順地侍奉?

沈茴垂眸,摸了摸腕上精致的銀鐲。銀鐲做工精良,一環一環竹骨相扣,十分別致。

“娘娘,該沐浴更衣了。”

沈茴眼睫顫了顫,將手遞給宮嬤,由著宮婢侍奉著脫下繁覆厚重的宮裝,沐澤之後,換上一身正紅的襦裝常服。

從始至終,宮嬤在一旁盯著,將沈茴發間的簪子取下——侍奉君主,身上自然不得有尖利之物。收拾妥當之後,沈茴乘坐軟轎,去了元龍殿。

沈茴忐忑坐在明黃的龍床邊上,等著。

直到皇帝醉後歸來。

·

元龍殿響起叱喝摔砸之聲,宮人跪了一地。

緊接著是拔劍之聲,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就這樣人頭落地。人頭軲軲,鮮血臟了鎏金地面。

沈茴裹在被子裏,隔著屏風,驚恐地望著皇帝揮劍亂砍的身影,鮮血濺在玉石屏風的山水畫上。

緊接著是宮女克制的驚呼聲,然後是皇帝的咒罵聲和鞭打的聲音,再接著,就是些不堪入耳的聲音了。

帝後大婚之夜,皇帝殺了人,又隔著一道屏風寵幸了個宮女。

沈茴開始後怕。她沒有想到“月事忽至”這樣的小意外會引來皇帝如此的暴怒。她也不確定自己做的這點手腳是不是太冒險了。

屏風外宮女壓抑的低泣入耳,屏風這一側的沈茴緊緊攥著被子,整個身子都在發抖,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,巴掌大的小臉淚洗一般。

原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,這才曉得境況比她想得可怕得多。

她害怕。

她想回家。

誰能來救救她,帶她離開這裏……

聽見腳步聲的時候,沈茴身子一僵,驚懼地擡起眼睛。她害怕醉酒的皇帝去而覆歸,拿著劍來殺她!

視線早就被淚水模糊,她眨了下眼睛,眼眶裏盈著的淚珠滾落了下來,才堪堪看清來人。

不是皇帝!

沈茴瞬間松了口氣。

那是個身量修長的男子,紅衣玉帶,裹著一件月白棉氅。他從外面進來,帶進來一絲涼氣。

沈茴下意識地扯了扯被子,裹住著寢衣的身子,又後知後覺反應過來,這宮裏哪有旁的男子?

“娘娘受驚了。”

他平和的聲線裏似無喜怒,又隱約泠泠帶著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意。

沈茴還沒有從驚懼中回過神來,呆呆望著他逐步走近,她一動不動,只有眼淚還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。

他停在龍床前,距她一步之遙。沈茴看清了他的模樣。

他五官漂亮得世無其二,是沈茴不曾見過的白玉無瑕仙人貌。他薄唇微抿,始終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。偏偏他垂目睥著旁人時,那雙漆色的眸子裏不含一絲情緒。

“你是什麼人?”沈茴皺了下眉,警惕起來。

他忽然笑了,重重燭影落在他的臉上,他的神色被襯得莫測起來。

“裴徊光送娘娘回永鳳宮。”

裴徊光。

沈茴打了個寒顫。

對於她的反應,裴徊光毫不意外,神色不曾變過。

沈茴怔了一瞬,顫著手匆匆掀開被子下床。她想逃離這裏,越快越好。即使救她離開的人是另一個惡鬼。

許是受了驚,許是腿上疼著,沈茴雙腳落了地,卻身子虛晃站不穩,惶惶又跌坐回床沿。她還沒來得及重新起身,裴徊光的小臂已遞了過來。

沈茴悄悄吸了口氣,鼓起勇氣,小心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,也不敢真讓他扶著,只虛虛搭著起身。

“娘娘這竹骨鐲很別致。”

銀鐲擦著他錦緞衣料。

沈茴指尖兒顫了一下,想解釋什麼,櫻唇微張,卻腦子裏一片空白,不知道說什麼。下一刻,她虛扶著的小臂離開了,她的手還僵在那裏,忘了收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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